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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国湘菜大典》主编彭子诚:天无绝人之路
  •  1969年3月,我被长沙市“四向办”分配到东安大庙口公社插队,但户口去了,人却在湘西靖县甘棠公社。7月,为了转户口,我从靖县出发,打算经通道、桂林去东安。


      刚到通道,因连日大雨,道路塌方,汽车无法通行,滞留五六天动弹不得。再拖下去盘缠就会耗尽,无奈之下只得步行去桂林。


      在烈日下走了一天,沿着逶迤的公路翻过一座大山,中午就着溪水吃了几片发霉的饼干。黄昏时下了山,只见一条三四百米宽的大江横亘在眼前,却见不到过河的渡船。阴云密布,豆大的雨滴稀稀落落砸下来,大暴雨眼看就要横扫世界。


      赶紧往上游走,果然见到一只木船正准备起锚。上了船,大大松了一口气,渡河到达广西三江县一个侗家山寨。歇息一晚后,一大早便在晨雾中离开村寨继续赶路。路上看到有汽车,知道道路已经畅通。到前面车站等了不多久,果然看见长途车慢腾腾过来了。


      上车后,只见身边坐着一位满身泥泞,连头发都沾着泥点的年轻人,蓬头垢面像个乞丐,却掩饰不住知青的气质。两人对视片刻,相互打个招呼,便聊开了。


      他说他叫贝华,下放在靖县,经桂林回长沙。他还说他连洗脸、换衣都没顾,直接从田里上来,穿上鞋便走到县城,在县城书店看到一些好书,掏钱买了寄回知青点,竟把钱用得所剩无几。巧合的是,我们都是湖南师院的子弟,我爸爸在中文系,他妈妈尹长民在生物系(八十年代当过湖南省副省长)。


      见到这个快活的小青年,我的寂寞、孤独一扫而光,两人一起高高兴兴到了桂林。买火车票时他倾其所有,也只能买一张到衡阳的车票。上车后,见他面有饥色,我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,买了点食物,两人勉强填饱肚子。到东安下车时,我已经囊中空空,成了彻头彻尾的穷光蛋。


      骄阳似火,灼烤着肩背,大汗淋漓之下步行五十多里路赶到大庙口公社,找到下放在那里的同学,这才吃了一餐饱饭,歇息下来。第二天去公社办完事,我打算回长沙,不得不厚着脸皮向同学借钱。还好,一位女同学把她准备买塑料鞋的几元钱给了我。


      第二天出发走回县城,直接去汽车站买票。那点钱不够回长沙,只好退而求其次,坐汽车去邵阳,到那里还可以找姑妈借钱。


      买完票,身上仅剩一毛钱纸币,两分钱硬币。中午没吃饭,又累又饿,但晚餐还是不敢吃东西。那一毛二分钱成了保命钱,绝不敢动用。


      晚上在城边露宿,第二天清晨起来,却很不幸地看到街道上包子铺开笼,热气腾空,香味扑鼻,口水直往肚子里吞,肚子咕咕直叫。以前也吃过包子,但从没想到热包子这么香,这么诱人,让我几乎发狂,恨不得伸长手臂偷偷抓几个,可惜有贼心却无贼胆,只能强迫自己快步逃离,直至闻不到包子的香气


      汽车颠颠簸簸,特别助消化。每逢车站便停车,更觉饥渴难耐。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四点多,终于到达邵阳,下车时已是浑身虚脱,站立不稳,但心怀希望,这苦日子该熬到头了。


      咬着牙走到人民医院一打听,才知道姑妈全家都下放,城里一个人也没有,这才觉得自己像一条丧家之犬,举目无亲,不知何处是归程。


      夕阳西下,倦鸟归巢,我勉强拖着疲软的身子,坚持走八里路到火车站。路上看到农民种的瓜菜,恨不得扯一把塞进嘴里;看到啄食的鸡群,恨不得抓一只扭断脖子生吃了。


      好不容易到车站,实在无法忍受饥饿的煎熬,这才花九分钱买了三两饭,一分钱买一杯开水,泡着饭囫囵吞下肚。身体似乎有了点元气,但口袋里只剩下两分钱。晚上睡在车站外堆放的水泥杆上,望着满天的星星,琢磨着如何混进车站混到长沙。


      第二天天蒙蒙亮,我偷偷爬越围墙进到车站,藏进树丛,待旅客进站时混入人流,顺利地上了火车,中午到达长沙,这一段艰苦旅程才告结束。


      掐指一算,四五天里忍饥挨饿,后面两三天更只有三两米饭充饥,若再挨上一两天,恐怕就要变成路边的野鬼了。“一分钱憋死英雄汉”——这话我算是有了切身体会,几十年来都不曾忘记。不过另一句话也记得很牢——“天无绝人之路”。


      2013年4月17日,我应邀去东安县讨论《美食东安》编撰方案,顺便考察当地美食。会后,县政协领导带我去芦洪市镇。这里是湖湘名人唐生智(民国一级上将,建国后任湖南省副省长)的故居,也是湖南名菜东安子鸡的发源地。实际上,唐生智是东安子鸡的第一推手。没有他,这道菜不会成为湘菜名馔,也不会在建国初期进入国宴。


      在芦洪市镇,主客品尝了闻名已久的“东安八大碗”,真切见识了东安人“大块吃肉,大碗喝酒”的豪气。


      造化作弄人。也许是老天爷有意补偿,这次我居然以“饮食文化”的名义重返东安,不免感慨命运之无常。吃饭时喝了点酒,话多,忍不住把这段狼狈往事讲给县政协的领导听。


      他们听得一愣一愣的,不约而同地说:“今天带你去大庙口看看!”


      记忆中,大庙口背靠大山,风景秀丽。这次去才知道,背后的大山是湘南最高峰舜皇山,陆定一写的《老山界》正在此处。走进舜皇山国家森林公园,大树蔽日,溪水淙淙,瀑布飞流直下,四周安详幽静。我不禁感叹:“早知道这里是个洞天福地,何必还去湘西!”


      那时的大庙口公社所在地,不过几栋破旧的房屋,但现在的大庙口镇商铺林立,人来车往,竟有点小县城的景象。老建筑很难找,区公所的一栋老楼,疑似原来的公社所在地,但也不敢肯定。


      第二天离开东安,县政协领导带我去吃早餐。一碗米粉之外,还特地要了一盘热包子,“这次不能让你饿肚子了!”


      包子做得不错,肉很新鲜。狠狠一口咬下去,心想:“四十三年啦,终于吃到你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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